莱茵_SweetyPuppy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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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嘉】Crimson Night 第五章 迷雾

【汇总】莱茵的文字河流

All嘉 微惊悚向 后期黑化有 伪现背

弃权声明:角色只属于他们自己,故事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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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迷雾

  【一】

  王嘉尔再次听见声音的时候,浴室的门已经被敲了好一会儿了。他有一刹那的晃神,茫茫然地环顾着遍布白色水汽的狭小空间,开了太久的热水从浴缸里满溢出来,烫得他的脚尖一片绯红。

  他低下头看了看还捏在手上的手机,光源已经暗下去了,屏幕上湿漉漉的,他随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心里飘起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会不会把林在范的手机搞坏了。然后他意识到,一直有人在敲门,脆弱的门板可怜地颤抖着,门后有人在说话,因为水声太响而听不清。

  王嘉尔踩着一地的热水,把花洒关了。

  敲门声跟着停下了,清晰的声音响起来,是林在范。

  “Jackson,你还好吗?”

  听起来甚至怪紧张的。

  王嘉尔没回答,他的视线跟着脚下的水流移动,看着它们慢慢淌进下水道口。到地上只留薄薄一层水渍的时候,他才慢吞吞转身去开门。

  林在范几乎是跌进浴室的,王嘉尔扶了他一把,贴着他的后背把门又关上了。

  被带起的气流在黏滞的空气里打了两个旋就失却了气力,消散在白雾里。

  林在范不得不反手抓住王嘉尔的手臂才能让自己站稳。他的眼神倒是没有离开过王嘉尔,上下扫视着,确认他没有任何的不妥。可是这场景着实有些古怪,甚至因为这样的荒诞不经而生出微妙的气氛来。

  王嘉尔还半裸着,他的皮肤潮湿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白色的发丝黏在他的额头上,连唇都是苍白的。仿佛那双瞳孔的黑,眼角飞起的红,是那张以他为底的画上唯二的色彩。

  林在范突然想起了海妖。他不知道这荒唐的联想是打哪儿来的,可是王嘉尔微微仰脸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天生绝色又蛮不讲理的海妖,好似一张嘴就能吐出蛊惑人心的歌声,灵魂、信仰、心脏,都要跪叩着一一献上。

  王嘉尔当然没有不会真的吐出塞壬的歌声,他只是沉默着,把手上的东西递到林在范面前。

  林在范接过去,他们的指尖有一瞬的碰触,他几乎以为自己碰到了一块柔软的冰,那温度冷得不寻常,尤其是在这热气腾腾的浴室里。

  王嘉尔昂了昂下巴,他似乎并不打算说话,那双眼睛暗沉沉的,让林在范没来由地觉得陌生。

  摁亮了手机屏幕,林在范才发现这是他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王嘉尔的手上。他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不太好的预感升腾而起,但他还是维持着面上一贯的冷静,解开了锁屏。

  界面上是他和经纪人的信息记录。他在电光火石间看见了这些消息导向的路——王嘉尔以为是他拿到了恐吓信,而这封信最终出现在盛放着鸽子尸体的箱子上,所以他就是那个想要伤害王嘉尔的人!

  “Jackson,不是这样的!”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抓在他手臂上的手猛地收紧,过大的力道让王嘉尔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慌乱地又松开了手,手足无措地道歉。

  然而王嘉尔退了半步。

  林在范的呼吸滞住了。

  他在王嘉尔的脸上看见了警戒的神色,他在害怕他。

  王嘉尔在害怕林在范。

  “不是这样的,Jackson。”他苦涩地举起手来,很慢地向他靠近,试图在不碰到王嘉尔的前提下给他一些安慰。

  “那解释吧。”王嘉尔说。

  他的声音喑哑得不像话,像是随时会破碎在这片白雾里,再难寻踪影。

  林在范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庆幸,至少王嘉尔愿意听他解释,这不是最坏的情景。

  “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发信息给路荣哥的时候,是想套出点儿东西来。恐吓信的事情你一直不愿意说,我的消息发得含糊其辞,让路荣哥以为我知情,这才告诉我放信的地方。可是第二天我去拿的时候,信已经不在那里了,有人先我一步拿走了信,我想就是那个放鸽子的人。”

  “路荣哥可以证明,我在发现信件消失之后去找过他,我们翻遍了整个办公室,可是找不到,一定是被人拿走了。之后不太久,我们就去了日本,在走廊上我问过你,我那时候只想让你能亲口告诉我。”

  “只是我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了。”

  这也许是王嘉尔第一次看见林在范那样恳切的,甚至带了点儿卑微的神色。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在日本那间小旅馆的走廊里,那时候是林在范步步紧逼着他,因为他的隐瞒而露出不被信任的受伤神色,眉眼里盛着满是怒气的凌厉。可是现在想来,那会儿林在范已经知道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走廊上的争执其实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只是他傻得不肯说。

  那现在呢?林在范给出了解释,只是他的心里,是不是也早已经有了答案?

  “我还能信你吗?”王嘉尔问他。

  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可林在范依然固执地点头。他抓住王嘉尔的肩膀,不让他避开自己的视线,“Jackson,你要相信我,我会抓到那个人的。我答应过你的,我会保护你。”

  王嘉尔不安地扭动着肩膀,林在范抓得太用力了,像是要把他碾碎了的力道。只是他这点儿幅度的挣扎没能让林在范领会他的意图,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抗拒,以为他在逃避,林在范甚至往前又迈了一步。

  太近了,这样的距离。

  王嘉尔伸出手去用力抵住林在范的胸膛,他没想把这场谈话演变向暴力的方向,他累得不想动弹,他在短短的时间里接受了太多信息需要思考需要消化。可是林在范的态度正在重新变得强硬,仿佛先前的卑微已经随着白雾逐渐消散了。他越过林在范的肩膀看着镜子,依旧模糊的镜面隐约倒映出他们的身影,交叠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Jackson!”林在范皱着眉头,低声吼着他的名字。

  王嘉尔一把挥开了林在范的手,重获自由的下一秒,他提步想从林在范的侧边绕过去,却被及时稳住身体的男人一把拦住了腰,然后他的脚下一滑,转眼天旋地转——

  他听见自己砸进水面的声音,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包裹住了他的口鼻。他徒然地张开嘴,看着一串泡泡从混乱的水里往上升起,破碎在一片光亮里。

  他竟记不起浴缸很浅,也没能摸到可以借力的沿壁。这一瞬间只有求生的本能,他胡乱地挥着手臂,在抓到什么东西以后就紧紧不肯松手。

  救救我吧。他想。

  下一瞬就有什么绕过他的腰背,猛然发力,带他重新回到世界。

  林在范把他从浴缸里捞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呛了水,浑身湿透,皮肤因为过高的水温而发红。他抖抖索索地咳嗽,呛进气管和鼻腔的水都让他很难受。林在范拍着他的背,拿毛巾给他擦脸,他才能勉强张开眼睛。

  “Jackson哥!在范哥!你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约是他跌进浴缸的动静太大,门外的成员们不放心地敲着门。他还在咳嗽,林在范头也不回地喊了句,“没事。”

  真的没事吗?

  王嘉尔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的手还紧紧抓着林在范的手臂,指节都发着白。林在范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多神奇,他的队长仍旧有着让他安心的力量。

  “对不起,Jackson。”

  林在范低声说着,他也心有余悸,把王嘉尔从水里拖上来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几乎魂飞天外的惊恐。

  王嘉尔摇了摇头,疲惫地靠在林在范的胸膛上。他听见林在范还未平静下来的心跳,他想起那夜看见鸽子看见信,他还想起林在范递给他的小药瓶。他应该要问一问的,林在范恐怕不会再瞒着他什么了。

  但是他不想问了。

  【二】

  王嘉尔变沉默了许多,而一贯冷淡的林在范突然变得积极,像是要使出浑身力气做节目。

  这样的变化着实有些滑稽,滑稽到甚至不能对林在范做出任何苛责,因为他实在是太努力了,努力到了几近叫人尴尬的地步。朴珍荣不得不临时截断对话,他看了一眼段宜恩,他们的大哥冲他微微点点头,于是他推着两个忙内嬉闹,好把陷入泥潭的流程重新继续下去。

  “嘎嘎。”

  王嘉尔像是吓了一跳。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在叫他名字的人已经预想到了这样的情形,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压下了他不适宜的举动。

  “现在还在放送中,打起精神来好吗?”段宜恩在他的耳边耳语着。

  王嘉尔扫了一眼面前的长枪短炮,他本不至于忘记他正身处拍摄现场,甚至走神到了需要段宜恩来提醒他的地步。

  “抱歉。”他嗫喏着,不安地朝段宜恩身边靠了靠。

  “Jackson有什么想说的吗?”那边朴珍荣适时地插进来,把问题抛给他。

  段宜恩的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无声地安慰着他。他强撑起一个商业用微笑,用他一贯的虚势模样插科打诨着,将现场重新吵热成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直到节目录制结束。

  要是真能这样一直笑下去多好。

  王嘉尔冲着四周鞠躬道别的时候,突然想到。他摸了摸自己已经没有弧度的嘴角,在直起腰的时候看见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林在范。

  那张脸上也没有笑容,嘴巴抿得紧紧的,看不出情绪。

  他垂了眼睑,和逐渐走散的人群一起离开。BamBam在远处冲他挥手,他点点头,装作没有看见其他成员们的眼神,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拍摄场地。负责接送他的经纪人开了车子在门口等他,接他回去Roommate的拍摄现场。

  他觉得自己在逐渐死去。

  像是枯萎的树,像是干涸的土,像是腐朽的随便什么玩意儿,不用风吹就散了,最终变作毫无生命力的一具躯干,还直愣愣地杵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灵魂地生存。

  而更令人难过的是,他找不到办法拯救他垂垂老矣的灵魂。

  林在范的坦白没能帮助他找到真凶,反而抽走了他浮世仅存本就为数不多的支柱。他将额头抵在车窗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太痛了,甚至痛得让人绝望,他的灵魂在被一片片剥离,宛如凌迟。

  他倒是挺想找个什么地方哭一哭,可是眼泪涌在眼眶里,打了两个圈儿就被迫压回去。他没有立场哭,身边也找不到能包容他的人可以向他敞开怀抱。这个一睁眼就是高压的世界让他没有缝隙可以逃避,而这个无能又懦弱的自己同样让他生厌。

  不该是这样的,王嘉尔。

  他的额角随着车辆行驶的颠簸一下下磕在窗户上,冰凉的玻璃让人疼痛,也让人清醒。

  自从那次浴室的交谈过后,他没有再吃过林在范给他的药。那个小小的维生素瓶子依旧放在他的背包侧边口袋,只是再没有被取出来过。他动过扔掉它的心思,最终却没有成行。

  他原先坚信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但扔掉了那个瓶子,就好像扔掉了那些碎片,好像他的世界将丢失重新被拼接的机会。

  只是那个虚无的机会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自己也不知道。

  车子停了,他和经纪人确认过下一个行程才下车离开。他在门口踌躇了片刻,利落地给了自己两巴掌,将难看的表情仔细掩盖,这才脱掉鞋子走进满是镜头包围的屋子。

  “Jackson啊,你回来啦!”在会客厅里坐着的室友们冲他打招呼。朴俊亨拍拍身边的位置,王嘉尔听话地跑过去,光着的脚丫子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怎么不穿双拖鞋。”李国珠拍着他的背,语气里面带着自然的关心。

  “没事。”王嘉尔冲她露出笑容,在沙发上盘腿坐好,“怒那不用担心我。”

  他们闲聊了没几句,就已是临近晚饭时分。前辈们自然地分了一部分人去做饭,作为忙内的王嘉尔本来该继续打下手,却被李国珠拍着背送上楼去,“Jackson啊,你就别来添乱了,带着俊亨欧巴去玩吧。”

  虽然隐约间有种被diss的感觉,JYP Brothers决定大而化之地放轻松,先玩乐后吃喝。

  和朴俊亨相处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王嘉尔趴倒在床上,听着这个不怎么靠谱的哥哥说些有的没有。他们本可以用英语交流,然而时刻处在放送中的状态只能让两个韩语都不太灵光的人吭哧吭哧地费劲。

  “你最近有见过JYP没?”朴俊亨拍了拍他的屁股,他没躲过去,只能把自己翻了个面,离这位下手太重的哥哥远一些。

  “没有诶,好像社长哥最近很忙的样子。”

  “哈,我就猜到他没有和你说,我昨天还特意跟他强调过的!”

  朴俊亨立刻嚷嚷起来,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和想象中的朴振英本人角力。

  “哈哈,哥你怎么啦!”王嘉尔伸手去挡他,装模作样地像是在守护他亲爱的社长大人。

  “哥要结婚啦,昨天把请柬送去JYP的,你不是不在吗,我让他通知你来着。”朴俊亨难得露出了一个略带羞赧的笑容,在王嘉尔的胳膊上拍了拍。

  王嘉尔瞪圆了眼睛。

  “什么?哥,你要结婚啦!”

  他在一刹那以为是综艺,或者是什么整人的隐藏摄像机,然而朴俊亨本就不是演技多好的人,他此刻的幸福表情真实得过了分,像是要满溢出来一般地飘满了粉红泡泡。

  “对,小子,你要来吗?”

  王嘉尔立刻从床上蹦跶了起来,“当然啦!这可是哥的大事,我一定要来的啊!”

  朴俊亨笑起来,“你兴奋个什么劲,是我结婚又不是你结婚。”

  王嘉尔没理他,继续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被偷袭地滚倒在柔软的被子里。

  “我要看嫂子的照片!”他闷哼着。

  朴俊亨把手机拿出来,点亮屏幕给他看,两人合照里的女子笑得温婉动人。

  “嫂子真漂亮。”他由衷地感叹着。

  因为沉浸在爱情里,因为将要迎接人生的幸福时刻,因为有了另一个人携手共度余生,所以漂亮得几乎叫人无法不羡慕。

  “当然啦!”朴俊亨自豪地夸赞着自己的妻子,转眼想起来,好像在单身的小弟面前这样秀恩爱有些不道德,掩饰着咳了咳,转换了话题,“Jackson还在恋爱禁止期间吧?原来谈过恋爱吗?”

  “哥把我当什么人了,当然谈过啦!”做爱豆都如此坦荡荡的第一人毫不犹豫地接口。

  “不过现在肯定单身。”朴俊亨立刻戳了他一刀。

  王嘉尔撅起嘴巴,这可真没法反驳。

  “羡慕吗?”这个一向不怎么正经的大前辈还要像个炫耀糖果的孩子一般在他面前摇晃着手机屏幕,用合照里的浓情蜜意秀他一脸。

  羡慕吗?当然是羡慕的。他王嘉尔是个大写的缺爱患者,所以才会抓着一点点与人的联系都不肯松手,最后撞得头破血流。

  “别担心,总会有人这样爱你的。”朴俊亨摸摸他的脑袋,说得真挚又搞笑。

  然而王嘉尔终究在被子里埋了脸。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等,等到有人这样爱他。

  【三】

  “所以小俊哥当时的表情可真是,哇,完全没想到!这位哥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王嘉尔靠在乱糟糟的枕头被子上说着话,仰了脸去看走到他身边的人。

  “然后呢?”段宜恩问他。

  “然后就被起哄啵啵,新娘子的脸都红了。”他在自己的脸上戳了戳。

  段宜恩盘腿坐到他的身边,“你现在的脸也很红。”

  “喝了一点酒,你知道我不太能喝。”

  王嘉尔的酒量一贯不怎么样,在婚礼现场跟着嗨了两杯,这状态是无论如何不适宜再去录Roommate的。结束后朴振英便送他直接回的宿舍,可被送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酒气下褪。他的眼睛一片雾蒙蒙的,鼻尖倒是比嘴唇还红一些,叽叽喳喳得不肯停止说话。

  “你冷不冷?要不要换去有谦那屋睡?”段宜恩问他。

  “不要。”王嘉尔拒绝地斩钉截铁,“我喜欢我们屋,就在这里睡。”

  段宜恩无奈地看了看周身乱糟糟的一片,行李堆得摇摇欲坠,鸟宝宝们送的礼物挤挤挨挨地塞在各种缝隙里。除了他们正坐着的地方,这个房间再没有别的立足之处了。

  “你往那边去一点,我收拾收拾。”他拍了拍王嘉尔的腿,让这个还在嘟囔的小话唠起来。

  “不要,这样我可以睡的。”王嘉尔摇头,他不仅自己不肯起来,还非常顺手地一把抓住了段宜恩的手臂。醉了的人力气都很大,段宜恩没注意就被他拉了个踉跄,手臂被紧紧抱进怀里,“你不要老是晃来晃去,我头疼。”

  听起来像是撒娇,可是段宜恩仍是一下子松了力气,让他顺利地把头靠进他的怀里。

  “这样好一点吗?”他空余的那只手插进王嘉尔的发间,在他的头皮上轻柔地按摩着。

  王嘉尔哼唧了一声,靠在他身上不动弹了。

  段宜恩知道他没睡着,抱在怀里的小醉鬼呼吸频率特别乱,可是听不见他说话也看不见他表情,他一时拿不准是该继续给他按摩还是起身去给他煮醒酒汤。好在立刻就有敲门声响起,他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会客厅里的光线从门缝间洒进来。

  “他怎么样?”

  是林在范。

  段宜恩明显感到怀里的人立刻颤了一下,想来也许是被灯光刺激了。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放轻了音量回答,“不太好,能拜托你煮一点醒酒汤吗?”

  林在范点点头,正想关上门离开,却听见王嘉尔喊了一声。

  “不要。”

  门掩了一半,林在范的身体靠在门框上,背着光看他。

  王嘉尔撑了把地面起身。段宜恩看着他胡乱地蹬开了几个抱枕,又扯开毯子,大跨步走到林在范的面前。

  “不用醒酒,我还没醉呢。”他扯了扯嘴角,拉开门,从林在范的身边走了出去。

  段宜恩还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林在范。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接了几秒,林在范率先扭开了头。

  会客厅里很快传来BamBam的大呼小叫,然后是王嘉尔的反驳声音。

  “Jackson哥你本来就是喝了酒才回来的!”

  “你还管起哥来了,嗯?!”

  王嘉尔插着腰,气势汹汹的,甚至比白天还有精神的样子。

  BamBam是一早习惯他哥的虚势的,王嘉尔拿一个酒瓶子他就抢一个,全部抱在怀里,冰得他龇牙咧嘴也不肯放手。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听话。”王嘉尔把冰箱里的酒全部拿空了,只好哐啷一声将冰箱门关上,转过身去直视着他弟弟,“给我,”

  “对哥来说,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吗?”

  BamBam退了一步,他的嘴角垂着,还略显稚气的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来。

  王嘉尔看着他,BamBam的表情似乎在指责他说错了什么,但是他的头很疼,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揣摩人心。他伸了手,从BamBam的怀里抽出了几个酒瓶子。

  “我明天没有通告,你放心。”他最后也只是这么说,避开了泰国少年伤心的眼神,“去吧,你该去睡了。”

  他在BamBam回答以前走开了,重新回到房间,将门关上。

  段宜恩只开了一盏小灯,但足够他看清楚一地的混乱。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先前被他胡乱扔到地上的衣服裤子,坐到段宜恩的身边去,递给他一个酒瓶。

  “陪我喝一点?”

  段宜恩看着他,接是接了,但没说话。

  他一早习惯了段宜恩的沉默,没得到回答也没什么感觉,自个儿开了一瓶酒就仰头灌了一半。酒很冰很辣,其实他本来也没有多喜欢,只是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的时候,他会想要喝一点儿。

  他没等多久,段宜恩就打开了他手上的那瓶,举起瓶子喝了一口。他呼哧呼哧地笑起来,托着下巴看他,很快的,段宜恩的脸就开始红起来,接着蔓延到脖子,裸露在外的皮肤绯红一片。

  “我是不是很讨厌?明明知道你比我还不能喝。”

  段宜恩偏开脸去,指尖摩挲着瓶口,“没事,我陪你。”

  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这样呆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王嘉尔很快喝完了一整瓶,伸手想再去拿,却被段宜恩抓住了手。他们的手指很熟练地纠缠扣紧,变作十指相扣的模样。

  段宜恩直觉知道他有话要讲,但是王嘉尔脱口而出的,仍旧是没什么意思的废话。

  “我好羡慕小俊哥啊。”

  他念念叨叨着又讲回朴俊亨的婚礼,韩语夹杂着英语,还串进了不少中文,恐怕能听懂的也确实只有段宜恩了。

  “嘎嘎。”他的指尖在王嘉尔的手心动了动。

  王嘉尔突然闭了嘴。他咬住了嘴唇,然后被段宜恩另一只手温柔却坚决地分开。

  “太用力了,会受伤的。”

  但是他已经受了伤,受了很严重,很疼的伤,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的伤。王嘉尔不做声地想着。他的酒劲涌上来了,晕得厉害,身体像是飘在一片虚无的空中一般,只有和段宜恩紧紧牵着的那只手是唯一的实感。

  段宜恩的指尖又动了动,他的手心被汗水濡湿,热得不行。

  “Marky有想过未来吗?”他说。

  半晌,他听见他寡言的室友蹦出意料之内的回答,“没有。”

  他笑了一下,被勉强提起的颧骨肌肉酸得发胀。段宜恩是一个太典型的活在当下的人,现实且坚定。可是王嘉尔不同,他有太多浪漫主义的想法,他规划过无数个他想要的未来,却不知怎么的走到了现在这一个。

  偏差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不是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他很轻地说着,他觉得他的头更疼了,“但是如果我也能遇到那样的人就好了,等我再大一些,等我们再成功一些,我会结婚的,像小俊哥那样,像我的爸爸妈妈那样。”

  “Marky,如果我从来没有拆开那封信多好。”

  段宜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嘉尔看起来也并不需要回答。过去不可改变,所有被冠以如果开头的事都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他从不多费精力去想,也不希望王嘉尔沉溺。他只能默默地用力,将王嘉尔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

  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那片鸽子的阴影从来没有移开,没有找出真相以前,王嘉尔得不到真正的平静。

  而至于段宜恩。

  他捏着酒瓶子,几乎还是全满的酒水凉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他没有办法松手,也没有办法说话。他只是沉默着,抿紧了嘴唇。

  【四】

  临近年末,Got7赶着出了一首冬日曲,也算是小规模的回归,权当做给鸟宝宝的福利。曲子以告白作为主题,走抒情曲风,甜得腻人,因此任务大多落在了主唱line的身上,甚至连舞蹈都没有排。

  王嘉尔的Part是他单独录的,被经纪人从Roommate的拍摄现场匆匆接出去又送回来,连成员的面都没见着。他拢共不过几秒钟的分量,即使被PD批评说怎么这么没有感情,要投入,要空气半声音半,不过颠来倒去几遍就录完了。

  他的身边跟着Roommate的摄像全程跟拍,出了录音室,扛摄像机的大哥就冲他猛打手势。他暗自给自己鼓劲,拉着朴振英进镜头里,撒娇说社长哥,圣诞的时候来我们家做客吧,前辈们和我想要排一个圣诞公演呢,我想请哥做嘉宾。

  朴振英被他抓着手臂,一通暴风撒娇下来是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妥协地要了自己的行程,看能不能匀出时间来。王嘉尔欢呼着绕他的社长转了两圈,最后把头靠在朴振英的肩膀上,被半责备半宠溺地拍了拍脑袋。

  “我以为你会带你的成员们去呢。”朴振英说。

  “那当然是社长大人更厉害了!”王嘉尔笑起来,“好吧,其实是小俊哥提议的,社长哥也想见见小俊哥吧,我们可是JYP Family呢!”

  关了镜头,他仰面倒在车后座,用帽子盖了脸。

  他当然想带他的成员们去的,Got7永远是他的第零顺位。可是啊……

  自从上次小俊哥的婚礼,他回去睡了一晚后,队内的气氛就变得不尴不尬的,说不上来哪里奇怪。那个晚上他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头疼了一天不说,甚至非常不走运地断了片。

  酒精就如同失忆剂,好的坏的统统都扔掉。他要死不活地问段宜恩,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还被很难得地毒舌回来。

  “你什么时候不说乱七八糟的话了?”段宜恩斜着眼睛眤他,端了醒酒汤逼他喝下去。

  他懵懵懂懂地被带离宿舍,出门前同成员们一一告别。金有谦送他到的楼下,挽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在他的身边,竟然也露出几分可怜。

  “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BamBam呢?”他和忙内开玩笑,却被过于真挚的表情吓得收了口。

  金有谦咬着唇,那双眼睛里映着他,清澈又单纯,然而眼尾迅速飞上一抹红。

  王嘉尔急得去拉他,金有谦又要躲,两个人在车子边拧巴了一阵。驾驶座上的经纪人慌里慌张地下了车,斜插到他们中间。他以为这哥俩要打架呢,这地点场合选的,指不准就被拍了,闹出下一波Got7不和的传言来。

  “哥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和有谦谈谈。”王嘉尔一手拉着金有谦不让走,一手打开了车门。

  经纪人皱着眉头看他们,得到绝对不会打架的保证之后才忧心忡忡地走开,临走前还不忘记带走放在车里的两包烟。

  “哥,你忘记这个了。”王嘉尔从驾驶位旁的小格子里摸到打火机,追上经纪人给他,“多抽两根再回来吧。”

  理所当然是被半真半假地削了脑袋,还被嘱咐着,“Jackson啊,你是哥哥,有点眼色,可千万不能和成员闹僵。”

  王嘉尔哭笑不得,他自个儿都没闹明白呢。他们家中二忙内闹别扭了,正好摊到他头上,他这个做哥哥可不得有点儿眼色去哄回来么。他搓着手往回走,金有谦已经早早上了车,缩在后座他的固定位置上,也不看他,一副全世界都亏欠了他的模样。

  年轻人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巴不得全世界都哄着。王嘉尔在心里默默笑,压根没注意到他自己也不过比金有谦大了三岁,并没有多吃多少盐,多走多少桥。他那点儿仗着年岁增长来的经验,其实不过都是些虚势架子,有和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有谦米啊,来给哥看看,是不是真哭了。”他一步跨进车子,把门嘭一声拉上,就挨到他的弟弟身边去。

  金有谦终于放弃了他盯穿车顶的打算,把他的脸好好转过来。

  眼眶还是红的,但情绪上已经稳定了不少,也不拒绝他的靠近,可以聊聊。

  王嘉尔迅速下了判断。他是没想过他的这个弟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靠近这件事,任何时候。

  “是因为我吗?我昨天喝了酒说错话了?”

  金有谦摇摇头。他垂着眼睑,看着他哥的手指不安分地动着,想来拉他又找不准时机。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那双手瘦得过分,腕骨突出一个嶙峋的角度,因为做劲而在手背上爆出青色的经络痕迹来。他伸出手去,立刻就被抓住了,那双手挺凉的,还不如他的暖,被包在他的手心才彻底安静下来。

  “哥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他低声说着,“只是下次也别再喝酒了。”

  “是婚礼啊,开心才喝的酒。”王嘉尔嘟囔着。

  “我知道哥很难过,我又不是傻子。”金有谦反驳地毫不留情。

  他知道王嘉尔心虚,甚至,他咬着唇想,多少还是可以仗着点儿底气的吧,王嘉尔是喜欢他的,不论这喜欢到底是个什么性质。因着这点儿喜欢,所以他现在会坐在他的身边,而不是挥挥手走人。

  “哥难过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金有谦摩挲着他哥的手,分享着少年暖洋洋的温度,“我不是小孩子了,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的。就好像哥会听我说话那样,我也会那么认真地听哥说话的。”

  王嘉尔笑起来,他往前凑了凑,和金有谦碰了碰额头。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把我们的纯洁结晶体又给召回来了,我还怪想的呢。”他说得轻松,像是已然窥破了这场谈话的初衷,于是动作间的小心翼翼都咻得消失了,“我们有谦米啊,是在嫉妒我找马克哥哥说话了吗?”

  金有谦看着他,没说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刚才还被他训了呢。”他笑得眯起眼睛,将手从金有谦的手里抽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啦,下一次,下一次一定找你说,再不和他说了,跟堵墙似的连回应都没有。”

  这场谈话就这么结束得不明不白,他和金有谦都知道,他在避重就轻,逃避对话里更深的那些东西。金有谦下车前固执地拉起他的手,用小指勾住他的,说是和哥做了约定。

  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兑现的约定。

  他叹了口气,从车后座上直起身来。临近年末,街上比往日更堵了几分,车子停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车窗里映出霓虹灯的光亮。不远处的商场门口竖起了巨大的圣诞树,树枝上挂着些铃铛和礼物,有小孩子在树下欢腾地跑来跑去,然后被爸爸妈妈牵着手带进温暖的室内。

  小俊哥好像说过要买一株圣诞树来着,不知道多大,扛不扛得进家门……宿舍里也应该要过圣诞节的吧,不过成员们总是忙得想不起节日,鸟宝宝们倒是肯定会送礼物,他可以让BamBam给他留几根拐杖糖……还有在香港的家,他的爸爸妈妈,今年的圣诞节也不能和家人一起度过了,是他从来做得不够好,可是越愧疚越无所适从……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五光十色的世界透过暗色的玻璃,映在他的脸上,斑驳失色。

  【五】

  年末总是演艺人最吃紧的时候,Got7接了三大台的歌谣祭,新舞台的设定五花八门,又要新鲜感又要稳定度,还间杂着各种样式的颁奖礼。饶是这群小伙子都在二十岁出头最有精力的时候,也架不住日夜连轴转,行程途中没了往日欢腾的气氛,一个个倒头睡得是难舍难分。

  经纪人开着车,把王嘉尔独自带往Roommate的居所,揉着惺忪睡眼的人有气无力地关上车门,转头迎接早就等候在一边的摄像机。

  为了配合将在圣诞节播放的节目,屋子里已经摆好了花花绿绿的装饰品。迎门就是一棵挺拔的圣诞树,许英智和李国珠正拿着姜饼小人和拐杖糖一个个往上挂,看见他进门便欢乐地叫起来,要他踩着梯子去摆最上头的星星。

  王嘉尔摇摇摆摆地做完,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去看他们的演出舞台。Roommate的圣诞公演终究是请动了JYP的社长朴振英本人,而王嘉尔也不得不将他的睡眠时间一再压缩,准备这额外的珍贵舞台。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词了,Jackson你试试吧。”朴振英当时这么说。

  王嘉尔将歌词一遍遍念诵,他对待工作一向认真,尽管他对自己的歌声并不十分有自信,但是这首十多年的歌自然有着自己的魅力。

  “Jackson现在还不能真切地明白吧。什么叫做,‘当我看着你,莫名其妙地会流泪’。”朴振英笑起来。他的这位老板,是圈内出了名的不好看,然而他的笑容总是很温柔的,带着长者的慈悲,轻轻拍了拍王嘉尔的肩膀,“当你真的爱到那么深的时候,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只是看着,就会流眼泪,这是真的。”

  王嘉尔很真挚地点点头,他总是对气氛很敏感的,朴振英说这话没有批评他的意思。年岁能带给人的沉淀,是无法轻易感同身受的,而或许在他将来的什么时候,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才能真正看着某个人,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来。

  或许那时候他才能读懂什么叫做真爱。

  挺长一段时间,他在车上播放这首歌,随着悲伤的歌声睡去。成员们的反应各异,特别是另两个外国人是没什么机会听到这种古早的歌,还特意去搜了歌词。BamBam很是发了一通感慨,说我们的社长大人真是感性啊。王嘉尔看他好笑,逗着让他猜哪一句是朴振英最喜欢的。小聪明技能点满的泰国少年哐哐去捶前座,说是同样感性的读书人肯定知道。

  朴珍荣回过头来,微弯着眼睛笑,眼睛像是黑曜石一般暗沉沉的,看得王嘉尔心里一慌。但下一秒他就正了身体,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我猜啊,是看着你会流泪的那句。”

  BamBam得了答案立刻就来看王嘉尔的表情,看到他哥哥的震惊脸就知道朴珍荣答对了,故作老成地摇着头,“年轻人啊,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

  结果当然是被王嘉尔锁了脖子,在后座上好一阵闹腾,才各自沉沉睡去。

  录制当天非常热闹,大家都邀请了各自的客人,满满当当坐了一大屋子。倒也没什么特别有名的人,大多是父母姐妹,和家人一起团聚才是圣诞节的意义。王嘉尔忙着一个个招待,晕头转向之际被曹世镐的父母拉到一边,慈爱地送上了一条围巾。

  “Jackson是外国人,肯定不能常常见到妈妈吧。”曹妈妈温柔地笑着,和他交握的手心是暖的。

  王嘉尔胡乱将围巾围在脖子上,深受感动地道了谢。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感受到来自世界的一点儿善意,足以支撑他在冰凉的路上艰难行走。他很努力地笑,没有表露出任何遗憾。

  难过吗?

  他从选择只身奔赴韩国寻梦的那一刻开始,就很少为自己难过。一切的委屈和不公都是成功路上的荆棘,他咬牙告诉自己,不肯向这个世界投降,好像硬着脖子不肯低下,就是不会输的标志。他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而好像任何为自己流下的眼泪都会浇熄火焰,所以他不敢难过。

  可是怎么可能呢,真的不难过。

  他站在人群中央,终于得了空能停下脚步,却忽然毫无预兆地惴惴不安起来。他听见四周传来很多声音,但是没有一句是对他说的,韩语嘈杂地从耳边飘过去。

  这个时候,他却是想起了金有谦。那个傻小子很笃定地拆穿他的谎言,明明想要安慰他,自己倒是先没忍住眼泪。

  年后应该有个假期,是朴振英曾经许诺给他们的。王嘉尔搓了搓手,想着是时候带金有谦出去玩玩,他也总该对自己的承诺负起责任来才是。勾着小指许下的诺言,金有谦嘟嘟囔囔着,说谎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针,说完了又自己反悔,垂着头说算了,他不舍得。

  才多大的年纪,说起真挚的话来倒真有成熟的样子。王嘉尔想起来又一阵傻乐,把心里那点不知道哪儿来的恐慌扔到了脑后。

  一直到公演开始,他都还在卖力地做着演出效果。李国珠唱歌的时候还尽忠职守地扮演了一把追求者,惹出一室的尖叫和大笑。他很满意地跳下舞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等着他的社长招呼他一起唱歌。

  他没想到朴振英拿了话筒,却告诉他,“Jackson,我送了一份圣诞礼物给你。”

  那点没来由的惶恐又席卷上了心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真的只是来自血缘的感应。他强作镇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但是那颗拳头大的心脏依然不受控地跳乱了节奏,以一种要蹦出喉咙的气势将他的呼吸都一并打乱。

  他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走进了屋子,脚步声逐渐靠近,然后从玄关后头露出完整的身影来。

  而他就像是突然被浸泡进了水里雨里,一时间没法动弹,他连走过去迎接都做不到,只能僵直在原地。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在他能意识到以前就淌过了脸庞,有一两颗砸在手上,是烫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后来他回想起来才晓得那是他的社长,但是在那当下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没什么感觉,只是往前一栽,而后机械的双腿才终于有了行进的动力。他的父母冲他张开手臂,他被环进一个怀抱,紧紧的,没有任何缝隙。

  “嘎嘎,妈咪来了呀。”

  那是他听见的第一句声音,在他的耳边。以往只能通过电流传递的声音真实地响起,他竟然记不起上一次这样亲耳听见是什么时候。他的一侧肩膀迅速地被眼泪打湿,那是他的妈妈为他落下的眼泪。

  当我看着你,莫名其妙会流泪。

  他哭着,流着泪,这情绪是如此难以自持,以至于他顾不得环绕在他周围的摄像机。甚至在他根本顾不上的时候,他的室友们也是,客人们也是,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也是,都深受感染地落下泪来。

  他在这一刻是如此幸福,幸福到他根本想不起先前那点儿恐慌。

  那点儿告诉他,幸福就该到此为止的恐慌。

  【六】

  休假前的最后一个行程是在香港的颁奖典礼。出发前夜,王嘉尔在忙内房间里呆了大半宿。

  更准确地说,王嘉尔其实没做任何事,他在金有谦的床边上坐着,晃荡着腿,一张嘴闲得发慌,指挥着金有谦收拾行李。

  “我家里什么都有,吃穿都是现成的,你多带件睡衣就好了——哦,你还是带自己的裤子吧,哥和你的size不合。”王嘉尔说着,做了个鬼脸。

  金有谦正胡乱往他的行李箱里扔东西,横竖这屋里就他们俩,一个比一个活得像是糙汉子,没了几个处女座和整理癖队长的监督,金有谦想掀了屋顶王嘉尔也不会管,搞不好还会拍着手给他加油呢。

  “哥今天和我睡吗?”他收到一半,手上还抓着一瓶洗面奶,蹲在箱子边上仰起脸来。

  王嘉尔抬脚踢了踢对面BamBam的床,“今天和Bam睡,这家伙还在为我们去香港休假的事情不高兴呢。”

  “他自己讲要回泰国的呀,Baby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听到了。”金有谦抿了抿嘴,把洗面奶塞进箱子里。

  王嘉尔笑起来,“他们讲泰语你又听得懂了。”

  金有谦闷头捣鼓着他的箱子,东西都随随便便地拢一拢,发出很响的稀里哗啦的声音来。

  “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他去。”王嘉尔往后一躺,在他弟弟的床上惬意地翻了个身,“我不是一早就答应你了吗。”

  他冲着金有谦勾了勾小手指,好像那上面闪着多么了不得的光亮似的。

  金有谦咣啷一声把他的箱子盖上,摸索着拉上拉链。王嘉尔在床上侧着脸看他,好像很喜欢他龇牙咧嘴的费劲样子,笑弯了眼睛。

  “我真的不用带点儿东西给阿姨吗?好歹是登门拜访。”他想起这一茬来,抓着手上摇摇晃晃的拉链,问他哥。

  “她亲自对你表示欢迎了呀,南扬州代表!”王嘉尔倾身过去戳他的额头,“我妈咪在的时候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又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不太习惯你们韩国人,规矩多得不得了。”

  “那我不叫哥了。”金有谦笑眯眯地说。

  王嘉尔冲天翻了个白眼,“好像你十次喊Jackson里没有七次忘记加上哥一样。”

  他撑了一把腰,从床上起来。金有谦已经收拾完了箱子,他就踢踢踏踏地帮忙把箱子移到一边,这才出门去。

  BamBam在客厅,和崔荣宰大呼小叫着打游戏,因为太过得意忘形而被楼下浅眠的老奶奶投诉,于是林在范不得不装模作样训斥了他们一顿。段宜恩坐在沙发上,抱着平板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动也不动,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像是素净的雕像。朴珍荣刚从浴室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路过他的时候说今天的水好像不太热,要他尽量快点儿洗别感冒了。

  王嘉尔点了点头,喊了声“有谦米帮我拿毛巾”就进了浴室。

  他立刻听见金有谦抱怨的声音,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场景。

  所以才非常奇怪。

  曾经这样的场景最让他安心,被他好好放在贴近心脏的狭小空间里,珍之重之。然而此刻一切都变得陌生,他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画面宛如手艺不精湛的工匠随手拼贴,全然不顾扭曲了边框,又歪倒了人像。

  他和金有谦说着笑着,后背却像是慢慢打开了一条缝隙,将他的温度都带走。他的心脏恐惧地蜷缩起来,心尖努力颤动着,为他渺小的生命而跳动。

  甚至从那些稀松平常的键盘敲击声,说话声,脚步声里,他听见穿堂的风,裹挟着絮絮的低语,将恶意送进他的耳里。

  你回不去从前了。

  那个声音这样说着。

  王嘉尔觉得他的呼吸开始费劲起来,空气凝固了,而他被困在看不见的枷锁里。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勾起一个怨毒的笑容,面孔扭曲着,双目猩红。他龇起獠牙,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做着夸张的口型——

  你回不去了。

  他猛地倒退了一步,手臂挥到一边的架子上,几瓶洗发水砰地倒地,巨大的声响过后是一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声音,没有低语,没有嗡嗡作响的耳鸣声。镜子里是他惊恐的脸庞,稀薄的水雾化作几道水痕淌下,仿佛是他雪白脸孔上的泪痕。

  “Jackson!”

  BamBam猛地推开门闯进来,三两步跨到他的身边。他茫然地被抓住肩膀,猛地摇晃了几下,这才像是被抽走了僵直的支柱一般瘫软在了BamBam的手臂上。泰国少年的手臂纤细,这一刻却硬生生地将他撑住,那几根细细的骨头像是突然变作了坚不可摧的倚靠,动作间竟带出些杀伐果决的气势,带着他闯出无声的世界。

  “怎么了?”“Jackson哥?”成员们立刻涌上来,他被更多的力量撑住身体,然后一只手试探着拍上他的背,他这才痛痛快快地咳嗽出来。

  像是要连肺部都一起咳出去的气势,生理性眼泪从紧闭的眼皮底下涌出来,他涨红了脸,被带去阳台边获得更多的新鲜空气。

  “好些了吗?”段宜恩的手在他的背上由拍打变作了轻轻的抚慰,他抓着BamBam依然横杠在他腰上的手,喘着气点了点头。

  “我进去的时候有点头晕,可能是低血压。”王嘉尔解释着。

  即使牵强,这勉强也是个理由,面上糊弄过去就算了,王嘉尔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多加说明。他尽量平缓着自己呼吸的节奏,不去想刚刚那一瞬间的幻觉,和幻觉之后的无声世界。

  “哥要吃点东西再睡吗?”BamBam不放心他,在他回房间躺平了之后还蹲在床边上,像只巴巴望着他的幼兽。

  王嘉尔摇了摇头。他并不十分困,但随后朴珍荣就带了一点儿温热的蜂蜜水进来,他凑着杯沿喝了几口,甜滋滋的还挺可口。他听见门外面林在范问话的声音,和金有谦说他先前好好的没感觉什么异样的回答。

  “还好马上就休假了,”BamBam坐在床沿陪着他,“哥一定是太累了,行程一直这么满,都没好好休息过。”

  王嘉尔往里挪了挪,BamBam立刻会意,脱了外套也钻进了被子里。他们肩膀挨着肩膀躺着,BamBam又絮絮叨叨了一阵,无非是些为什么要带有谦去玩就算带了他去玩也不能玩得太累金有谦那家伙没什么好招待的话,王嘉尔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句,睡着了。

  做了一夜的梦,仍旧没有声音。

  第二天的颁奖礼上,Got7的演出依旧精彩。王嘉尔忽视了所有投向他的关切目光,他卖力地表演,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现。而这次他做得这么好,甚至骗过了段宜恩。

  “我真的没事!你也该赶飞机去了,叔叔可不会让你留在香港陪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还挽着段宜恩的胳膊,像是每一次他们分别前那样。

  段宜恩点点头,把自己的行李拿起来,“那替我和叔叔阿姨问好。”

  “当然啦。”王嘉尔松开手。

  他们没有说再见。应该说,王嘉尔从来不喜欢说再见,他们每次分别前的最后一句,都像是任何一次他们对话里的停顿。王嘉尔冲他挥挥手,又赶在BamBam提着箱子的当口去招惹了一下同样忙着往机场赶的泰国少年,两个人站在门口好一阵虚势的互相吹捧,直到段宜恩飞过来一个凉丝丝的眼神才让BamBam如梦方醒一般脱身。

  “好啦,现在就剩我们俩了,有谦米我们走起吧!”王嘉尔背起自己的包。

  他这次真没带什么东西,左右两手空空的,大约是做兄长的习惯,他伸了手要去接金有谦手上拖着的箱子,然而金有谦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停在空中顿了那么一两秒,接着被另一只手牵住。

  “哥负责我就好了。”金有谦说。

  王嘉尔抓着他的手荡了荡,“好,我们回家去。”

  【七】忏悔者

  我有罪。

  我应当忏悔。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听见,他离我很远。

  他站在舞台的最中央,灯光明晃晃地笼着他,他一走,追光就跟着走,连打光师也偏爱他。他抓着麦大叫,像是最肆意的指挥家,台下的声浪跟着他的手势起伏,为他一人欢呼。

  他张开双臂,满额的汗水像是钻石般闪着光。他说,“我爱你们。”

  所有人高呼着他的名字回应他。

  “王嘉尔——”

  我并不熟悉中文,但是他的名字,我念得字正腔圆。他当然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听过,我也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喊他。

  如果我不是站在他身边的话。

  这话听起来古怪,懦弱得过了头,而且没有半分勇敢的可能。后来我听到一句中国古话,翻译姐姐虽然讶异于我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仍耐心地翻译给我,连典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近乡情怯。

  我跟着一字字地念,我想王嘉尔他一定是不知道这句话的,他的中文造诣哪有这么深。可是对我来说,王嘉尔就是这种存在。我心心念念,却无法靠近,情怯心怯,连四肢都要一并颤栗,最终落一个仓皇的下场。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在我清楚意识到,我爱上他之前,我还是我。

  我们彻夜练习,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起走回宿舍。他那时候已经摘不下帽子了,汗水将头发都濡湿,但是帽檐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即使困倦,也从不消极。有时候他会到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偷偷摸摸地让我快点儿吃完。

  “可不能叫Marky看见了,他昨天就教训我不能睡前吃东西。”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包装纸大咧咧地撕开,将食物胡乱地分作两份,然后递到我嘴边。

  那些食物是热是凉,口感是好是坏,都一并消失在了记忆里。只记得我们偷偷站在门口,等不及将鼓鼓囊囊的嘴巴恢复原状,门就被突然打开。他吓了一跳,扭头就扑进了我的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咀嚼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可闻。

  Mark哥向来是温柔且沉默的,等着他将证据全部消灭在口腔里,才偏了头让我们进去。他笑得虚势,装模作样地过去揽Mark哥的肩膀,嘻嘻哈哈得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因为难解的鞋带而落在最后,再抬头,只看见他们回去房间的侧影,Mark哥伸手在他唇边轻轻揩去食物的碎屑。

  我用双手捏着话筒,沉默地站在最角落。

  在表演途中回忆往昔似乎并不符合我的职业素养,我是时时刻刻曝露在目光下的演艺人,连表情管理都是一门正儿八经的课程。可是我将一颗心交付与他,倘若我意识不到,便也就无心地活着了。

  偏偏我要意识到,意识到我在单恋,意识到我爱他无望。

  无望,可是仍要爱,爱得心死,爱得无解。

  爱到成了罪。

  这过程是如此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我怪我自己生来迟钝,如同睁着眼的瞎子,活在自己构想的虚幻里,不肯直面现实。其实早有蛛丝马迹,看似平静的组合内部暗流汹涌。

  王嘉尔站在龙卷风的风眼,一时风平浪静,跨出任何一步却都是危机四伏。而我站在很远的地平线上,我分明看见了这肆虐的飓风,却催眠自己不过是海市蜃楼。

  唯有我不在局内,却当不成清醒的局外人。

  直到这飓风当头卷到了眼前,真相在我面前撕开,我如何的反应都变作了徒劳的抵抗。

  “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话我只问了一遍,没能得到任何答案。

  能有什么答案呢。

  在最早的时候,在我还傻得天真可爱以为我们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在王嘉尔扑进我怀里我只听见他拼命咀嚼却听不到我如雷心跳的时候,在他拆出那封鸽子信瞒天瞒地以为瞒过所有成员其实只瞒过了一个我的时候。

  我早该知道的,却现在才明了。

  这个故事这么长,长到讲完了他的悲欢离合,我却没有任何一个出场。

  我不是局外人,我只是过路人,演一幕独角戏,没有任何一个观众,临到头了送上盒饭和剧本就打发完毕。翻开剧本找不到我的名字,只瞧见一个个演员忙忙碌碌声泪俱下,身边排开二八十条繁复线索,通往茫茫然的终点。

  可我不甘心。

  我要做一点儿什么的。

  我在舞台上停下,等他经过我的身旁。他笑得很开心,伸手与我交握。

  我总要做一点儿什么的。

  我们一起鞠躬,谢幕,在熄灭了灯光的舞台上摸黑行走,回到我们的观众席。我看见人海里亮起他的灯牌,我指给他看,他眯着眼睛费劲地往前凑,将重心交到我的手上。

  我半抱着他,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摔倒。他清瘦了太多,从这出罪恶的戏开场,他就在受罪。

  “啊,我看见了!”他很开心地向着人群比心,顺手分了我一个。我保持着我的微笑,慢慢剥开桌子上摆放的巧克力。

  很甜,甜得过分。可是他好像很喜欢,一口一个吃得开心。我把我的巧克力倒到他的面前,看他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舞台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是仍然让我心动的模样。

  我知我无视爱情,只懂唯唯诺诺,一味逃避。我当被判处终身孤寂。

  可我无法忏悔。

  我罪无可恕。

  第五章 迷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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